川洪

白发时下难久居

【冷战组】白海一日

白海一日

 

*梗源《古拉格群岛》。白海为巴伦支海的边缘海,曾有劳改营位于此地。

 

他蜷缩在囚室的角落里。

看守他的那位朋友,大概是被狱友们戏称为“猴头菇”的好同志吧,他走开了。或者,那不是猴头菇,是黑土豆?或者,那根本不是哪位看守者,而是一个无聊的特别行动人员,刚慢慢地走过。

给每一个常驻者起外号是他们的娱乐。由于一群壮年男性每天只有一百克左右的配额,他们起的绰号不外乎土豆玉米花椰菜之类。猴头菇的头发蓬松而且发质极差,加以他尖嘴猴腮,所以绰号格外特殊。他们常常幻想吃掉这些人——不不不,不是吃掉鱼子酱的那种细嚼慢咽的吃,是吞咽——尤其是在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以后。

他刚进来的时候,室友们问他他干了什么,他思来想去,总不能回答说他是因为鸡奸被抓进来的,就回答说他不支持李森科*。一下子大伙儿都兴奋了,一个老人家悲观地预测他会吃颗硬币*,有人反驳说最多二十卢布*,“为什么那么悲观啊,”他说,“二十年徒刑到顶了吧?在这个鬼地方呆二十天也会死,何况二十年!”

结果出乎意料。五年徒刑。从这之后,每当他们玩起谁打嗝打得多之类的无聊游戏时,狱友们都会来摸摸他的手,试图把他的运气分走。更奇怪的是,竟然还真的有人赢了。于是他们说,他是“幸运的万尼亚”。于是他张了张嘴。可是没有打出嗝。

明明很久没吃饭了啊。他茫然地想。应该能打嗝吧。难道运气都被分走了?他反手摸摸自己的肚子。线条流畅优美的肌肉早就被身体消耗掉了,他觉得手掌覆盖在肚子上就能摸到自己凸出的胃。他忽然想起来,从前他去报刊亭领单位的报纸的时候,报刊亭的萨沙叔叔,那个老是跟老婆打架的窝囊男人,总会在看见他的着装后大惊失色:

“哎呀,万涅奇卡!把您的领子扣好吧,好人儿!您的肚子可只能给自己婆娘看,要是让别人看了……您就得跟我似的……唉……女人结了婚就凶了……暧哟……”

“好了萨沙叔叔——”

他被自己的声音唬了一跳,连忙止住了话头。灰白色的灯光被他吓得闪了闪。囚室里没有人出声。

他定了定神,决定慢慢地想。

我没法让他看见我肚子上的肉了。不错的。原因有二:第一,在这个小岛上长期的营养不足和过度劳动大量地消耗了能量,为了力量和美而存在的肌肉早就消失了;第二,阿尔弗雷德根本不在这里。

他早就回去了。

 

这不算个大事;毕竟,是伊万要求他回去的。

伊万是个射击的好手,所以当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瞄准的小熊一样背后发寒时,他第一时间相信了自己的直觉。他联系了所有的他能用的人脉,只说是美国来的记者被特赦了,要赶快遣返回国,大家别沾他的晦气。他似乎也没有做错:就在阿尔弗雷德离开莫斯科的一天之后,他就听说集体公寓里的另一个年纪不大的、漂亮的小企鹅*被逮走了。他们说,那个男孩子像条小狗一样,顺从地被塞进了乌鸦车*的后备箱。至于他自己为什么多幸免于难了一会——比那个男孩多经历了两次每周的义务劳动——他也不太清楚。然而最终他也还是坐在了这间小小的囚室里,看着那些人在房间外走来走去。

走来走去,像一群鸭子。嘿,鸭子!伊万想着简直要嘿嘿嘿的笑出声。有一个守卫,总是肩膀打开,挺直背,把下巴抬得高高的。若不是他的腿一长一短个子还有点矮,看起来还真有点像仪仗队里的人。他们背地里都叫他鸭子。

他看着门外。

很久之前审判人员便把他喊了过去。波将金中校(多好的姓!),一个白白净净的、毫无特色的中年男人,坐在他对面,一边打哈欠一边慢条斯理地翻他的案宗。中校的淡棕色头发让伊万莫名的想到那只小企鹅。小家伙应该被吓坏了。不过这倒没什么,不知道美国佬怎么样。

去你妈的傻大个,他仿佛听见美国人神经兮兮的声音,要跑你倒是跑啊,没见过你这么傻的。这么想吊死在苏维埃做肥料为伟大祖国做贡献随你好了,那我可要走了。

我不想走嘛。他对想象中的阿尔弗雷德说,再说,我要是跟你一起走,两个一起死在西伯利亚,可不是快活得很?我一个人多好,最多在这里被关几年,死不了。

他闷笑出声,简直有点为自己骄傲。

关几年,妈的。那头美国肉猪肯定受不了这个。

多感谢波将金中校和他的同僚们。

伊万真心实意的感谢他们。他之前给室友们说的话吓破了胆,以为自己要来一发水箱*或者几天几夜不睡觉地坐在椅子上接受审讯,结果只是被波将金叫去,问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诸如“您在明斯克火车站的时候是不是跟亚历山大·德洛山米雅夫见了面”“您是不是常常定期和一群人聚在无产阶级站”之类的话。他十分谨慎地回答了没有。波将金问他他是否确定,小心加刑期(“我可是能让您在监狱里住一辈子的。”波将金这么提醒他),还连累身边的人(“您就不在意姐妹吗?”),他说是的他确定,波将金就让他走了。没有刑讯逼供,虽然十分干脆利落的给了他五年,但是比起那些拼死挣扎最后还全家吃钱的,他真是个大写的幸运儿。波将金按照惯例,在最后劝了几句交代同伙减刑之类的话。

 

“咔。”

门打开了。

鸭子问:“谁是‘Б’开头的?”

“我。”伊万回答。

“过来。”

伊万扶着墙站起来,跟上去。

 

他们穿过了狭窄的走廊。

“进去。”

鸭子打开一扇门。

伊万注意到这个房间有扇大窗户正对着走廊,大概离地面一米六高。

他走进去,坐下。

“别动。”

他不动了。

“你要加到十年。”鸭子看着伊万。

伊万坦然地点点头。

鸭子看着伊万,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最终也没说。接着他扬起下巴,用他一贯的那种直挺挺的方式走了出去。

 

伊万坐在凳子上,百无聊赖:他脑袋里的东西已经在无穷的沉寂和安静里消耗完了,他把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回想了无数遍,早已能从头看到尾,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想的了。其实他本来还想背点什么(他的声音常常被朋友夸赞,“万尼亚真应该去国家大剧院唱歌!”),但他发现自己的脑子里空空如也,短暂的爱情和闯进他脑子里的美式英语把普希金屠格涅夫挤得一干二净,《共产党宣言》倒是还能背,只是眼下这环境不太适合。

他只好看着窗户:无色的。之前阿尔弗雷德说什么来着?什么离子来着?算了,搞不清楚。听起来就硬邦邦的,读起来也是。

他又想到幼时冬妮娅姐姐给他织的米白色围巾,围在脖子上的感觉痒痒的。冬妮娅姐姐抱着娜塔莎,他坐在小凳子上,学着姐姐拍着娜塔的后背。姐姐总是在轻轻地哼歌。那时冬妮娅姐姐在唱什么?他还记得姐姐短短的白金色头发蓬松的样子,半闭着眼睛,抱着小小的娜塔莎。后来她们不见了,莫名其妙的。后来他也这么抱着那个脑子里塞满了脂肪的美国人,摸他亮金色的乱糟糟的头发。线条分明的下巴。不时滚动的喉结。筋骨干净的脊背。给他唱歌。那傻子说他的声音像是手风琴,舒展柔和,就是让人想睡觉。他说我他妈就是要让你睡觉才唱的,你吵得像一群发情期的公猫。然后就笑。笑。他们永远都在笑。他给他唱歌,读诗。现在他让他安全了。他大可以在那个国家过上完美的自由生活。

“Я помню чудное мгновенье:

Передо мной явилась ты……”*

他轻轻哼起来。

对了,是这个。这是普希金的诗。是哪首他可真的忘了。

伊万简直感觉有些愉快。

 

“走过去!”

他听见鸭子厉声呵斥。

 

那个被驱赶着的人似乎没有服从鸭子的命令。

鸭子疾步走到门口,猛地踹开伊万所在的房间的门,喊道:“你——对,你!你这白痴!”伊万闻言,扬了扬眉毛,随后意识到这个样子有点不恭敬,连忙扯起嘴角笑了笑。

“你——没有招供!对吧,金头发的?”

“我想我已经回答过波将金中校的问题了。”

“好的,我知道您这样的人是什么种:固执、肮脏,下流!”

伊万没有说话。

鸭子对他猛呸一下,嫌恶之情像毒气泄漏。

“自己看着!”

 

鸭子关上门。

他一高一低的晃动,走过了那扇窗户。

鸭子在大喊。

伊万看到那边有一个亮金色的头颅一截一截地移动,像是被押送着。

那些杂乱的头发像是从来没梳过一样,不停的抖动。

比一米六的窗户高出半个头,戴着帽子和墨镜。垂着头。鼻梁不高。

跌跌撞撞的。

鸭子在咒骂他。

 

……

什么意思?

 

伊万感到自己的头脑在被一丝一丝地抽离。

 

什么意思?

 

 

伊万摔了本子。他咆哮起来。他扯下桌子上被固定住的笔。他写下了所有的他记得的东西。

FIN

Emm看《古拉格群岛》的时候有一个印象很深的故事,大概是一个男人怎么刑讯逼供也不松口,无论如何也不给自己加刑期。然后特别行动处要求那个男人的妻子来那栋他被关押的办公楼办事,要求妻子一定要戴帽子低头很快的走过走廊。然后那个男人就签了, 加到了二十年吧好像。一直都记得这个事。

 

 

[*李森科:反对基因理论的苏联科学家。]

[*硬币:子弹。]

[*二十卢布:二十年有期徒刑。]

[*小企鹅:同性恋。]

[*乌鸦车:代指克格勃的运囚车。]

[*水箱:把脑袋塞进化粪池。]

[*翻译: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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